胡亮文/攝
【資料圖】
雙搶時
文/沈書枝
上 篇
今年村子里的“雙搶”是在7月12日那天開始的。
對于從小生長在農(nóng)村的我們來說,“雙搶”這個詞極其熟悉,無須解釋。那意味著一個個家庭和村子連續(xù)近一個月馬不停蹄忙碌勞累的日子,從割稻、打稻、打水、犁田,到曬稻、收稻、拔秧、栽秧,急急忙忙,從早到晚,無一日停歇,直到二三十天后,最后一塊田的雙晚稻秧也趕在立秋前栽好了,才終于把腰稍稍直起,吐一口長長的氣。那是盛暑中烈日下無窮無盡的咸汗,割稻栽秧時已經(jīng)麻木也仍然彎著的腰,夕陽染紅天邊云后,馬上就要黑下去時還不回家,一遍一遍在田里抱著稻鋪子送去打稻機上的痛癢的雙臂和拖著的麻木的腿。甚至因為過去過度的辛勞,到如今想起來,也仍然帶著一種近乎顫抖的情感。在“雙搶”這件事中經(jīng)歷了許多次,也許是到了初中之后,有一次我終于在疲憊中想起問父母這個詞的意思,媽媽說:“雙搶,搶收搶種么嘛,早稻要搶得收回來,晚稻要搶得栽下去?!敝劣跒槭裁匆@樣搶著,連一天也不能歇呢,小時候我也曾不甘心地問過爸爸,爸爸說:“晚稻秧苗要搶得栽下去,立秋過后秧要是還沒栽好,回頭稻就長得不好,晚栽一天,就少收一天的稻。”
要趕在立秋之前把晚稻栽下去,這樣的戒律顯得它仿佛是個帶有魔力的日子。這大約是一種自古以來農(nóng)事觀察與實踐的總結,過去我曾對此表示懷疑,但爸爸篤定如此,或許是那經(jīng)驗中也有著他曾犯過的錯誤的損失。雖然在皖南,立秋的天還是火熱,但也許在那空氣中,有我們所覺察不到的東西起了微弱的變化,在那之后栽下的稻秧,所能吸收的光與熱比之前種下的要少、要弱,并最終使得產(chǎn)量有了多寡的區(qū)別。立秋是一道至遲的壁壘,提醒著人們農(nóng)事的界限,在那之前,太陽的熱力剛強猛烈,足供水稻們早早完成最初的成長和發(fā)棵,而在此之后,熱力便逐漸溫熱淡薄。因此人們搶著打稻、犁田、栽秧,竭盡所能,好在立秋前多趕幾天,給水稻多留些熱力強勁的日子。也為著炎火無雨的年份,落在后頭,水塘里的水就可能被別家打完,自己家的秧栽不下去。所以過去哪一年假如將近立秋,家里還有一兩塊田的秧沒能來得及栽下去,爸媽的著急焦躁將不可想象,我們在家時也就得格外小心,以免隨便因為什么事而惹得爸爸發(fā)火,把我們罵一頓。
因為趕著做事,一到雙搶時節(jié),家里所有能用的勞力都要下田,不能下田的則在家里分擔力所能及的事。小孩子也不例外,或者不如說,在大人眼里,這正是小孩子派上用場的好時候。我和妹妹在六歲那年第一次下田,鄉(xiāng)下慣說虛歲,實際算來只是五周歲。第一年只打稻時抱稻鋪子,手舉起來尚不及打稻機前放稻穗的板子高,只能把稻鋪子直接遞到站在打稻機上打稻的父母手中,第二年就和姐姐們一樣,割稻、打稻都要參加了。那時上下前后村子,和我們年紀相仿而雙搶時不用跟著大人下田割稻打稻的小孩,可以說是沒有。在我們之后,比我們小的小孩,則又是另一番情形。隨著拖拉機、拋秧、收割機之類農(nóng)具和技術的升級,漸漸不再需要小孩給家里下田做事,再之后則鄉(xiāng)下連人都變得很少,因此,我們可以說是那最后一代特殊的、小時候還曾親身經(jīng)歷過較原始的農(nóng)業(yè)耕作的辛勞的一輩。說起暑假,絕不是快樂地玩耍,而意味著至少十天半月的強體力勞動,此外還有諸如放牛、洗衣、做飯之類種種雜事。
每年的雙搶從割第一塊田開始。在前一晚,當爸媽告訴我們明天要起早去田里割稻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今年的雙搶又要開始了。從清早起來,吃了早飯,穿了長袖長褲,頭上壓上草帽和手巾,拎著開水泡了茶葉的陶壺和家里吃飯的一只碗,一人拿一把鋸鐮刀——小小的彎月般的鋸鐮刀,經(jīng)過大半年的休息,常常已生銹了,要在清早或前一天找出來,但大人們往往忙得顧不上,總要到割稻那天早上,我們才會開始找鋸鐮刀,然后才發(fā)現(xiàn)有的刀片已經(jīng)從把子上掉了下來,有的干脆找不到了,就這樣找了一會兒找不全,爸爸氣得照例又要罵人,把我們罵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不夠人手一把的時候,只好再去小店買一兩把,生銹的鋸鐮刀,爸爸找出磨刀石,往上面灑一點水,把它們稍稍磨一遍,然后就交到我們手上——到田里割稻去吧!我們前后跟著,一一魚貫從沾滿露水的田埂上走過,一面走著,一面閑不住手,用刀鋒去劈田埂上蒿草高高開出的花,輕輕又飛快地劈下去,把那白瓣黃心的花劈落下來。走到要割的那塊田前,稻子已經(jīng)很黃了,穗子不堪重負似的垂下頭來。田很安靜,仿佛有什么在等待著發(fā)生。
在讓我們下田干活這件事上,爸媽總體抱著仁慈愧疚的心,因此總是自己在前面開趟。不只因為開趟的人要先割(哪怕只幾分鐘,我們也想多延挨一會兒,少做一點呢),還要割得快,始終要在別人前面,還因為要在密不透風的田里割出那么一趟稻來,要比跟在后面割的人更悶熱。常常是媽媽打頭趟(她總是最善于忍耐的那一個,經(jīng)常爸爸也不在割稻的田里,他要打水、犁田,總是在做別的事),爸爸割第二趟,然后是我們小的,依著年齡的大小,跟在后面依次地割。大人們把一趟割完,常常我們才割到中途,他們就又跟在我們后面,開始割第二趟。割完兩趟的時間,恰抵我們一趟。
眼看著前面的人已經(jīng)割走,我們輕輕嘆一口氣,彎下腰來,開始割自己的稻。割稻自有它的節(jié)律,我們并不一味偷懶或貪玩,事實上,這樣的時候并不太多。一手握住一束稻子底部,用帶鋸齒的鐮刀使力割去,稻禾發(fā)出輕快的一聲“唰”,這樣緊接著去割第二棵,連著割完兩排十棵(父母的手大,他們一排會割七到八棵,兩排則是十四到十六棵),然后將它們順手堆到一邊,連堆三次,便成一個稻鋪子。我們沉迷于把稻鋪子堆得像大人割的那樣好看,一頭疊得高高的,另一頭稻穗鋪開呈扇形,恰如一把微微打開的折扇。這在最開始割稻的那年有點難,到后來就很成樣子,我在暗中琢磨出把第一把稻放下時將稻梗架在一叢割后的稻茬上,將它底下墊高一點,再恰到好處地將第二、第三把稻輕快地朝一個方向錯開疊加上去,這樣最終形成的稻鋪子就不再矮塌,十分漂亮,只比大人割的稍小一點而已。接連不斷的唰唰聲使人感覺愉快,畢竟誰也不愿意事情拖很久做完,因此,只要腰彎得不是特別酸,或者腿蹲得不是特別麻,我們都愿意這樣快快地割,同時小心避免手指可能會被割到的危險(有時太累了,卻又在心里幻想著不小心將手割破的情景,那樣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跟父母要求回家休息)。我們變換著方式,交替地割:先是彎著腰割,等到腰彎得受不了,就蹲下來割;蹲到腿麻了之后,又站起來彎著腰割。這兩種割稻方式比起來,還是蹲著割更持久省力,因此很多時候,我們都是蹲在稻棵后面割,有時半蹲半跪,到晚上洗澡時,褲子膝蓋上總是兩個干了的圓圓的泥漬。不過,這是在開始時,很快我們就會覺得無論怎樣割都很累,開始要頻繁地站著,用鋸鐮刀的刀柄捶著后腰,以緩解酸痛。父母做事心切,長于忍耐,只是不停將稻田中那條光禿禿的邊界線向前推動,偶爾直起身來,見我們站在那里,很久也不肯再割,就喊一喊:“加緊嘞!上午把這塊田割得,等下爸爸到瓜田里摘西瓜給你們吃!”那些年家里總有一塊田種著西瓜,這時候剛剛成熟。有時是半哄半騙,我們在那里喊腰痛,他們就笑嘻嘻地說:“小伢子哪有腰?小伢子沒得腰!”這是地方通行的大人糊弄小孩的話,在那時難免會使我們感到不相信和委屈。
頭一兩天我們常常只是割稻。剛割下的稻子,稻梗還很青,含著豐富的水汽,堆出的稻鋪子很大、很重,雖然漂亮,馬上打的話,卻要花更多的時間和力氣。本來一趟可以抱五把稻鋪子的事,假如是剛剛割完的田,小孩子一趟就只能抱得下三把,因此要跑更多的路,打稻的一把也只能持得下大半個稻鋪子,打得很慢。因此頭兩天我們總是先割稻,把割下來的稻在田里曬一曬。太陽那么大,割好的稻鋪子在田里曬一天,就變得干枯細軟,塌成小小的一鋪,看起來非常稀少。這時候再去抱稻鋪子,就輕得多,小得多,一次也能打得多多了。打稻那天早上,我們像往常一樣出門,手里提著打稻機的稻板和一個玻璃油瓶。爸媽在前面,他們要把打稻機抬到田里去,打稻機很重,大人們把它倒控過來,爸爸在前,媽媽在后,兩個腳步踉蹌地亂踩著,把它抬到田埂上。我們趕緊在田口挪出一塊空地,好讓他們把打稻機翻過來,推到田里。給打稻機一一裝上稻板,然后從稻鋪子上隨手抽出一根稻來,用稻梗從油瓶里蘸一點油,涂到那黑黑的、沾滿舊年稻芒和機油的齒輪上,試著在打稻機上踩起來。機器發(fā)出遲疑的聲響,香油逐漸潤滑到所有的齒輪,響音變得順滑、轟隆,我們四散去抱稻鋪子,這一年的稻打起來了。
我們的打稻機大體是一個長方形的木桶,前部裝著釘著倒U形鐵鉤的滾軸,滾軸兩側和上部、前面都用木頭的稻板擋起來,以防打稻時稻粒飛濺。最上面的稻板是一塊長條,打稻時,抱稻鋪子的人把抱來的稻鋪架到這塊木板上,打稻的人一面踩著腳下一條有鐵軸連動齒輪的木板,讓打稻機里的滾輪飛快地轉動起來,一面從眼前板子上取下稻束,伸到滾輪上四面去打。被倒U形鐵鉤打落的稻子落到下面,很快將稻桶填滿。除了最開始的一會兒,爸爸都不在田里,反復做著幾樣事情:把滾輪下積滿的稻粒扒出來,扒到稻桶那頭,將卷進去的稻草大致清理出去,用畚箕把稻子裝進稻籮,裝好一擔,挑到家門口場基上,用木刀耙耙開來曬。當他挑完一趟回來,稻桶里就又打滿了稻子。因此,打稻時幾乎總是媽媽帶著我們在田里,當眼前這一片稻鋪子都打完,爸爸剛起完一擔稻回去之后,我們就合力,媽媽和姐姐在前,剩下的姐妹在后,將沉沉的打稻機往前推一截,以免挪稻鋪子時要走的路越來越遠。田畈里并不寂靜,四處可見別家割稻打稻的人,散在遠遠近近的田里,一塊田就是一個家庭。因為太忙或太累,或是打稻機太吵,或者離得太遠,人們彼此間并不說話,只有兩個挑稻的男人在田埂上碰見,才會打一聲招呼,或者是晚上,當村子里的人都吃過晚飯,洗過澡,打著扇子坐到?jīng)龃采铣藳鰰r,才會有人走過來,講兩句話,交談起這一季的感受。
抱稻鋪子時,我常常羨慕站在打稻機上的姐姐。羨慕她們有機會像媽媽那樣站在打稻機上,只要把稻鋪取下來伸進打稻機里打就可以,看起來既輕松又好玩,而不用像我和妹妹那樣,總是要抱稻鋪子。這不只是因為走一天的路很累,或是來回走來走去很枯燥,更因為抱稻鋪子時,手腕里面很快會因為稻梗稻葉的反復摩擦,布滿細小的紅點和細細短短的紅線,那是皮膚被之磨傷擦破的痕跡。每抱一次新的稻鋪,手腕已經(jīng)破了的地方就會又被重新摩擦一次,使我們感到疼痛難忍。我們穿長袖褂子,但袖口為了挽袖子而留的那道縫還是給抱稻鋪帶來意想不到的痛楚,也成為我們抱稻鋪子時最怕的事情。而所有這些疲倦,在面臨一塊澇田時會成倍增加,赤腳踩在爛泥里,每拔一腳都要多費額外的力氣,到后腿上糊滿了泥巴,稻鋪子上蘸的泥水糊滿一身,每走一趟,都需要沉默地忍耐。好在家里澇田很少,大部分時候,都是在干爽的田里勞作。而父母堅持只讓我和妹妹抱稻鋪子,是因為打稻自有它的危險:一邊踩著打稻機踏板,一邊把稻束伸進飛快轉動著的打稻機輪上時,倘若不注意,手就有可能會被滾輪上的倒U形鐵打到。實際上,村子上所有的小孩從小都偷偷看過周春友那根受過傷的大拇指,因為被打斷了而只有半截,曾經(jīng)傷口的地方覆蓋著一層白蜈蚣樣的疤痕。大人們說他是從前打稻時沒注意,被打稻機打沒了半截手指。有這樣的警示在前,父母當然不會讓我們去冒這個險。打稻時常有飛迸的稻粒,打在臉上乃至眼睛上時也很疼。踩踏板需要一定的力氣,我們還太小,無法像媽媽或姐姐那樣把打稻機輪踩得飛快。他們也擔心我們只是隨隨便便把稻穗在滾輪上滾幾下,就把稻草扔到一邊去了,而不是像大人那樣,仔仔細細把稻穗四面都在滾輪上壓著打過,確保所有的稻粒(除了一些輕輕的癟稻)都打得干干凈凈了,才把稻草扔下去。
這是一開始用腳踩的打稻機。幾年之后,電動打稻機開始在地方出現(xiàn),并在接下來的一兩年里迅速得到普及,因為只需對原本的打稻機稍作改造,而不用換一個新的打稻機,大大降低了其難度與成本。將打稻機上連接踏板與齒輪的鐵軸去掉,給它連上電動機、皮帶和圓輪,這樣打稻時一拉動電閘,電動機的圓輪和皮帶就帶著打稻機的滾輪飛快地轉起來,不再需要人力去踩了。站在打稻機上打稻成為一件更輕松的事,但我們還是只有眼饞的份——因為姐姐始終比我們大好幾歲。當我們終于長大到有資格和姐姐抗衡時,收割機開始在我們這里流傳開來——我們就再也不需要下田割稻打稻了。
一旦開始打稻,事情的安排就不太像最初那樣了。這時候我們常常割半天稻,打半天稻,或是打半天稻,再割半天稻。前一天下午割出來的稻,第二天早上打,或是上午割完的稻,下午就打,只視田的情況靈活安排,以把人的時間全部用上為止。一塊田打完后,第一件事是鎖稻草。稻現(xiàn)在變成稻草了,田里每隔一段距離,在打稻機停留過的地方,兩邊都堆著打過的高高的稻草。稻草還青青的,帶著新重的稻草氣,我們圍在稻草堆邊,取一小束在手,再取一大束豎在地上,用這一小束稻草作繩,將豎著的稻草鎖成一把稻草把子,拋到一邊。整塊田的稻草把子都鎖好,假如爸爸馬上要打水,我們就要把稻草把子拖到田埂上,底部一一叉開,讓它們像一只只斗笠一樣在田埂上站著。剛束好的稻草把子很重,拖起來很費力,小孩子一次只能拖兩把,大人力氣大,一次可拖四到六把。這樣的稻草把子曬過幾天后,用擔子挑回家,在門口堆成稻草垛子,就是鄉(xiāng)里平常燒飯最常見的燃料。有時稻草也只鎖一部分,剩下的我們就分頭,抖摟著把稻草紛紛在田里撒上薄薄一層,等回頭犁田時壓到泥底下,爛作肥田的材料。田空出來了,就要打水、犁田,和春天時一樣的手續(xù),不同的是,這時氣候已從梅雨進入三伏,往往曬熱少雨。打稻時人們害怕下雨,一場雨下來,田又浸濕了,不好割稻打稻,或是把已經(jīng)割好的稻泡在水里;連著兩天下雨,更是耽誤雙搶的時間。但連著十幾天不下雨,就會面臨缺水的危險,晚稻秧栽不下去。當雙搶進入后半截,附近水塘的水都被水泵抽得只剩下最后淺淺一層,這時候倘再不下雨,人就焦躁不堪。家家戶戶趕著打稻、打水、犁田,唯恐自己家落在后面,剩下的田無水可抽。因此爸媽常會帶著我們先把所有的稻打完,同時打水犁田,最后在兩個集中時間栽秧。很多時候,除了打稻,爸爸通常都在別的田里,不是打水,就是犁田。
打水通常是在黃昏進行。我們在田里鎖稻草,爸爸在田畈里移水泵,挖田角,牽電線。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把裸露的電線頭掛到電線桿間拉著的電線上去。我們遠遠看著他做這件事,心里覺得很危險,生怕他一不小心會被電打到。那時鄉(xiāng)下還沒有塑料水管,打水的田和水塘若離得遠,還要跟別人家講好,從別家的田里把水過過來,要的時間更久。夜里爸爸要到田里去幾趟,小心觀察水泵的動靜。那時村子里供電不穩(wěn),盛夏黃昏時常常電燈拉亮了,只有一絲落月般的烏紅,只得再關上?;蛘吆鋈痪吞l,“啪”地一下,跳入一片無邊的黑暗。我們在驟然來臨的失望中摸索著去灶屋,摸到灶臺,從鍋洞里摸出火柴,而后擦亮,在那滿屋巨大的、無可逃避的黑暗中,在堆滿破東爛西的角落或抽屜里,找出唯一一盞沾滿油灰的煤油燈或最后兩根已熱得變形崎嶇的蠟燭,然后點起來。一點微小的光亮在悶熱的屋子里,由中心一點向四周朦朧地擴散開來,越到邊緣越淡,人圍在旁邊,身子、手臂向四壁投下濃郁的黑影。倘若只是自己家停電,多半是保險絲或是哪里的電線燒壞,要到天明才能仔細察看;若是整個村子都停電,則多半是村子的電閘跳了,還有一絲晚上會來電的希望。我們不堪忍受屋子里的悶熱與黑暗,離開那一點點光源,扇著扇子,去門外涼床或樓頂竹簟上盡可能尋找涼快,同時心里暗暗期盼會有不愿忍受停電的青年去村子里送電。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這電是如何送法,想來可能只是拖一根竹竿,到村里電閘所在的某個地方,將那跳下的電閘推上去,但那時在我的想象里總覺得很驚心動魄的,有時停電了,聽見人們在村子里打著扇子走,碰見了相互說:“到大隊送電去得!”心里為之一振,也不說話,只暗暗想著晚一點的某時刻,滿屋或忽現(xiàn)光明。電一停,人就要立刻奔去田間關水泵,害怕突然隨之而來的電壓變化會讓水泵電動機燒壞,等電來了,再去重新打開。在這期間,擔心著不知什么時候才能來電,水打不起來令人沮喪。而另一方面,電壓的不穩(wěn)隨時可能會發(fā)生,不只是在停電時,有時又是塘里的水剩下太少,打了一會兒,水泵的吸水孔露出水面,需要重新移到水下面,因此要時時查看。有時白天爸爸也會讓我們去看水泵,這一般是在我們的雙搶已經(jīng)結束之后——也就是說,家里所有的稻都打完了,只剩下父母要打水犁田栽秧。白天我們在家,除了放牛不再有什么別的事,常常就會被派去看水泵。這是和放牛一樣漫長無聊的事,一個小孩,坐在水泵邊,撐一把黑傘,四處茫茫地看,或是在塘埂上拔一點草來玩,倘若聽到電動機的聲音變成危險的“嗡——嗡——”,水泵口也不再出水,就立刻奔到那用一把稻草蓋著的小小黑白瓷電閘旁,將它推到另外一邊。過一會再打開看看,是否恢復了正常。水泵能正常運作時,青色的水從長長的鐵筒口抽出來,嘩嘩沖進田里,使人感覺心里爽快。
除了田里要做的事以外,在家里,也有許多的事要做。白天曬稻翻稻,晚上怕露水把稻子打潮,或是夜里下雨,黃昏時我們用葉荄——一種上面裝著橫柄的推板——把稻子收起來。葉荄前裝有繩子,用的時候一個人在前面拉,一個人在后面扶著推。我們用葉荄和刀耙把稻耙成一個大圓堆,大掃把清掃干凈,再給它蓋上厚厚的大塑料膜,四面用掃把、磚頭、碎瓦壓住。第二天早上,再把塑料膜掀開,重新把稻堆拉開、耙成一行一行來曬。如此反復,直到這一場基的稻曬干,收進堂屋,又有新的稻要曬。這種曬稻收稻的活,小孩子也能干,家里曬稻收稻,我們通常都是在后面掌葉荄的那一個。逢到父母在田里栽秧,只有我們在家時,也要翻稻,遵從父母的囑咐,時時注意不要雞到門口來銜稻。一看到有自己或別人家的雞來,就沖到大太陽底下,噢西噢西地把雞趕走。但雞們實在很鍥而不舍,一旦我們懈怠或忘卻了這件事,它們就重新跑過來,在場基上大銜特銜起來。雞偷吃稻子的壞處在于它們不但吃,還一邊吃一邊拉,在干稻里拉上許多稀濕的雞屎,把整齊的微型山峰踩塌,在上面留下漫漶的爪印。父母從田里栽秧回來翻稻,滿懷疲倦的怒氣,一眼看出我們在家沒有認真看稻,登時就罵:“喊你們在家看稻也不看!看那雞把稻踩得怕死人的!”我們聽了不敢吱聲。
有時在家忽然變天,大風卷地,白云俄黑,一場暴雨似乎馬上就要落下來,我們沖到門外望天,心里發(fā)愁這個雨到底會不會落下來,是不是該馬上收稻。猶豫一會兒后,到底不敢拖,幾個拉荄的拉荄,扶荄的扶荄,拿刀耙的拿刀耙,用掃把的用掃把,趕緊把稻收起來。稻收到一半,倘若天色還沒好轉,父母大半已從田里沖了回來,趕在豆大的雨點落下之前把稻堆堆好,蓋上稻膜,嚴嚴實實壓上大掃把和磚塊。很多時候這是空忙,我們在幾聲輕雷和幾滴疏雨中匆忙把稻收好,雷卻歇了,風也把云吹走,太陽又明晃晃照下來。我們望了一會兒,只好又悻悻地把稻膜掀掉,把稻堆重新推開來曬。也有時比較幸運,剛剛把稻收好,暴雨就嘩啦啦落下來,我們站在大門口,望著外面白霧橫掃的雨,驚覺即使是這樣的大夏天,從雨幕里吹來的風也變得十分冷涼。一面慶幸著,太好了,這回沒有估計錯,稻收好了!而最倒霉的,莫過于雨下得太快,稻收到一半,雨就已經(jīng)噼里啪啦打了下來,迅速在場基上匯聚成流,把稻也往下沖去。大人們罵罵咧咧,帶著小孩在雨里狼狽地將稻子勉強收起來,沒過一會兒,這一場夏天的陣雨就下完了。
割稻打稻的中午,我們要在家歇一會兒。為了避開正午火辣辣的太陽,而又能多點做事,人都起得絕早,到這時已經(jīng)很乏了。有時甚至在凌晨,月亮還沒有落下去,我們躺在樓頂上,也會為遠處田畈里忽然一聲鞭笞牛的聲音所驚醒,那是某個貪圖涼快的男人,在天亮之前就急不可耐地開始揮鞭犁田。我們覺得這樣對牛不太好,并不感到佩服。這些休息大都很短暫,因為父母總是把一天安排得很滿。有時從早上到半下午,終于要割完一塊大田,就在我們以為今天可以早點家去歇著的時候,父母卻開始去抬打稻機,我們這才醒悟:原來他們還打算今朝把這塊田的稻打完呢!終于,那一天直到四面田畈都現(xiàn)出沉沉的暮色,太陽落到遙遠西邊的山后,連最后一絲晚霞也收起它的色彩,每一片云都變作深深淺淺的藍色,我們才拖著雙腿抱完最后一個稻鋪子,準備回家。這時我們松了一口氣,又恢復了天真的喜悅,并一點麻木的疲倦,下到塘里,洗一把臉,洗一把腿,然后回家去。爸爸躬身在打稻機前清理最后一桶稻,媽媽趕著回去燒飯,即使是這么晚的天,因為打稻時安慰過我們晚上要燒好的(意味著要有葷菜)給我們吃,回到家,爸爸媽媽也會開始做對手殺鴨(每年夏天家里總會養(yǎng)一點鴨),媽媽和姐姐鉗毛,或是早些時間在小店買了一個冷凍的雞殼回來,這時雞殼已經(jīng)化凍,菜刀斫成塊,加上讓小孩剝出來的青毛豆,紅燒出兩大藍邊碗毛豆雞殼來。身上被稻蠚得疼,我們不再拖延,乖乖一一去洗澡,好把那不舒服的感覺去掉。塘里有水的時候,我們就帶著手巾,坐到塘邊水板跳上去洗,沒水時就在家里澡盆里洗。到吃晚飯前,所有的小孩都洗完了澡,換了干凈衣裳,很快又在悶熱的空氣里滋得一身汗。吃晚飯,用毛豆雞骨的油湯泡飯吃,可以連吃三碗。大人把有肉的雞骨都留給我們吃,自己只吃里面的毛豆和我們不要的亂七八糟的骨頭。晚上可以到人家門口看電視——這是雙搶期間父母難得的恩惠,家里沒有電視,平常他們不許我們到別人家看電視,生怕我們被電視帶壞,學期和寒假時尤甚,暑假卻寬容得多,大概就出于讓我們干了一天活的愧疚,以及暑假有電視的人家都把電視搬到外面來看吧。電視在太陽落山前就已經(jīng)早早搬到大門外了,要看電視的,吃過晚飯就自己從家里端一條板凳,或拿一把小椅子,打著扇子,坐到人家場基上去看。綠色的蝗蟲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稻棵,在村子里到處蹦,這時候常常蹦到正在放著的電視上,或是正在看電視的人身上,總免不了被捉住處死的命運。后來,當村子里有彩色電視和電風扇的人家多了以后,這一幕就不太常見,人們就總是只在自己家里吹風扇看電視了。當電視里兩節(jié)金庸的武打劇放到片尾曲,人們紛紛起身,拎起板凳椅子,走回自己家門口。我們帶著簟子和一床薄薄的被單,去到樓頂上睡覺,一面說著今天放的這兩節(jié)電視里哪些地方好看,哪些地方氣人,等到樓頂不再燙人,很快迷迷糊糊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清早,再一次在催促聲中無可奈何爬起來。
我記得那時家里一共種了十幾畝田,有自己家的田,也有叔叔或奶奶家的田。因為一切事情皆靠人的幾雙手和牛的四條腿一對肩膀來完成,這十幾畝田就是那時家里在雙搶時所能做完的田的極限。我們的父母心疼我們,稻打完以后就不再讓我們下田——連一根秧都不要我們栽,只偶爾早上在栽秧前到秧田里幫忙拔拔秧,捆幾把秧把子。因此稻打完以后,我們就輕松下來,不用像村子里有的人家大一點的小孩那樣,還要跟在父母后面,把家里的秧也都栽完。這個時候家里田里就常常是媽媽栽秧,爸爸做田;爸爸不做田時,就兩個一起栽。我們不栽晚稻田的秧,還因為晚稻田里有一樣我們極害怕的東西:螞蟥。兩頭尖尖中間扁平的環(huán)節(jié)動物,那樣柔軟靈活而令人恐懼,在同樣黃褐的田水里毫不醒目地四處翻游著,一俟碰到人的皮膚,就一頭或兩頭鉆上去吸血。鄉(xiāng)下有許多關于螞蟥的恐怖傳說,多是基于生活中常見的寄生蟲病而衍生出的夸張想象,在那時卻實實在在使我們對之產(chǎn)生不可名狀的恐怖,偶爾下晚稻田,被螞蟥叮到腿上,必要嚇得大喊大叫,立刻水花四濺地奔到田埂上,直到把那還死死吸著的帶血的螞蟥拽下來,心還撲撲跳。大概就因為我們這樣容易被螞蟥驚嚇,怎么也不肯把腳伸下田去,所以叫父母徹底放棄了讓我們栽秧的想法。大人們下田栽秧,也都要把褲腿緊緊綁住,以防不知什么時候就被螞蟥叮上,破了血還不知道。
大人們秧都栽得飛快,手不停點,栽出來的秧棵棵筆直,即使不拉繩子,望去也是一行行橫平豎直,如一個個綠色的小格子。但是要在田里躬著腰,無疑比割稻時更辛苦,因為割稻還可以彎著、蹲著、半跪著,交替著來,栽秧卻只有彎腰一途,除了一次又一次從左手秧把上分出幾根秧,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將它們夾住,筆直飛快地插到已經(jīng)盡量破得柔軟稀爛的泥土中去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就這樣一棵棵栽著,栽兩行退一步,再栽兩行再退一步。一趟栽完,站在田埂上喝幾口水,擦一把汗,又走到對面重新開始起頭。我對栽秧的辛苦沒有實感,直到有一年,看見媽媽那美麗、飽滿而勻長的手指(我沒有繼承到這手指),因為長時間在水里浸泡而發(fā)白起皺,指甲蓋上的皮肉,則因為一遍又一遍插進泥里而變得紅腫脫落,才猛然意識到些從前未曾意識到的事。泥巴里有犁田時翻下去的稻茬,此時還遠未渥爛,手指插下去,總有碰到的時候,次數(shù)多了,食指和中指指甲蓋的邊沿就被磨腫磨脫。雖是如此,我們也還是嬉皮笑臉的,一直維持著家里只有爸爸媽媽下田栽秧的習慣。我們開始恢復放牛的制度,每日早晚一次,由我和妹妹每人一天輪流。此外就是洗碗,掃地,看雞,翻稻,收稻。西瓜田里的西瓜全部成熟,為了把田空出來種雙晚稻,大部分西瓜都在稻打完之后的那天一家人一起去田里剖掉了,抓出幾大澡盆帶瓤的瓜子,回來在塘水里漂凈,放在簸籮里曬干,留待雙搶過后去賣西瓜子(那時我們種的是給園藝廠的種子西瓜),只留幾擔堆在家里堂屋里、床底下,給我們在家吃。我們每天總要剖兩三個西瓜,一剖兩半,用瓷勺一人半個地舀著吃,吃完把瓜子匯到一起,裝在家里一只紅色小塑料筲箕籃子里,去到塘邊淘瓜子。太陽曬得地上石子發(fā)燙,杠得光腳走路的人一跳一跳,我們下到塘中已所剩無幾的淺水蕩里,輕輕將瓜子里殘留的瓜瓤、不飽滿的白瓜子和未成熟的黃瓜子漂洗出去,回來將淘好的瓜子放到階沿上曬。我們表達孝心的方式之一,是在吃西瓜時忽然記起父母,然后切半邊西瓜,用一根筷子搗去瓜子,而后將瓜瓤切成一塊一塊,盛在碟子里,送到田埂上去給父母吃。有時家里有白糖,還要在瓜瓤上撒一點白糖,這便近于做作,有故意討好的心,好在多數(shù)時候還只是將瓜瓤削好了事。有時候也將家里燒好的開水晾涼,或是從別人家井里深一點的地方打了井水,裝進開水瓶里,里面加一點白糖,送到田埂上給他們喝。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jié),比打稻時還要更熱上幾分,父母在杳渺的田里顯得很小,走到跟前漸漸變得大一點。多數(shù)時候我們喊,他們不即刻上田埂來,只是直起腰,吩咐我們把開水瓶放在田埂邊,就叫趕緊回去。西瓜怕螞蟻來爬,他們倒是會站上來,從我們手里拿過來吃。我們端著碟子,一邊說話,一邊望望田里。田水被曬得滾燙,晚稻的秧苗長得很長,栽到田里也高高的,很快因為太陽的炙烤而發(fā)蔫,卷成細細的葉管。這蔫起來的葉子,在夜晚的涼露舒緩之后,過幾天,根才重新抓住大地,徹底舒展開來。因為田水里常常漂浮著一層薄薄的黃褐色釉,當這一季的秧終于栽完,人不僅曬得臉上、身上起了一層黑釉,連小腿和腳背上,也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黃釉。
下 篇
去年村子的雙搶在7月18日那天開始,今年忽然早了一個星期,爸爸說是有的人家著急種下季稻。如今當一個村子里有一戶人家開始啟動雙搶程序,其他人家便也不得不跟著準備開始,最多再遲兩天,也就拖不下去了——因為收割機在村子里待的時間有限。
我們村里的稻當然都是找周春發(fā)收,但除了附近外,收割季節(jié)他也常開著機器到別的村子去收稻、打田,有時要過一兩天才能回來。因此下午,當村口的稻田開始收割,爸爸便也按捺不住了。前一天他就給媽媽打過電話,說家里就要收稻,問她準備哪天回來,第二天上午,媽媽就回來了。收割機的轟鳴在田間回響,從白天一直到夜里,到晚上九十點鐘,收到了我們旁邊人家的田里。聽見聲響,我們都走到那邊去看,只見那家門前一塊方田已割得只剩最后兩趟,轉眼也吞吐完畢,收割機從田里開到場基上,把收下的稻從高高的傳輸臂中吐到場基上已有的那一堆稻中去。門前階檐頂上懸的燈泡,此時亮著,夫妻倆一人穿著短褲膠鞋,打一把手電筒,一人手上拿一把棕蒲扇子,站到稻堆旁看。周春發(fā)從收割機上跳下來,點一根煙,也站到一邊看。家養(yǎng)的一條白狗和另一家一條黑狗,聞見人聲,也都跑過來,剛吠了幾下,被主人幾聲厲喝打住,趕到一邊去了。周春發(fā)接過手電筒,照著在稻堆上掃來掃去,主人尋求安慰似的問:“這稻還行吧?”大家紛紛道:“行啰!好得很嘞!”
結果第二天說起收稻的事時,爸爸悄悄和我說:“他家那田里稻其實還沒長好,我頭天從他門口過的時候正好剝開來看過一回,你別看稻外頭已經(jīng)黃得,里頭其實還沒硬,還要在田里再曬兩天才剛好?!?/p>
“那急得收干么事哩?”
“你哪曉得急么子哩?”他略微有點惱火地說,多半是為著自己家不得不跟著提前收割而有些不滿,卻又無可奈何。
“那我們家稻收的時候長好了嗎?”
“正好,已經(jīng)熟得了。”他像保證似的說著,接著又加上一句,“但是再過兩天更好?!?/p>
這塊田收完,就輪到我們家。因為周春發(fā)第二天要到外面村子去,要過幾天才能回來。爸爸遂決心把三壩子對面他種的林有泉家一塊田和家里的二畝五以及旁邊的一畝一先收了。收割機卸完稻子,往村口開去,我和媽媽也跟著去看。媽媽打著手電筒在前,我跟在后,沒走幾步,想看看今晚有沒有星星,抬頭往天空看了一眼。人的心神是在一霎那間被攝住的:頭頂夜空星星廣密無垠,仿佛從沒見過似的那么繁密,一顆顆搖爍著。正在頭頂正上方的,仿佛一道一道將要落下又凝固在空中的線,將墜未墜的發(fā)光雨。人的心里頓時起了嘆息,想起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往前走幾步,又停下來,仰頭又看幾秒,轉眼看媽媽已往前去了,趕緊又追上去。
“媽媽,你看,天上好多星星!”
媽媽抬頭看一眼,說:“是的,這星星多亮誒!”
“怎么感覺比平常還要多還要亮?”
“今朝陰歷二十九嘛?!?/p>
“難怪了,”我說,“小那時星星恐怕不會比現(xiàn)在少,大概也看過的。太久沒在夏天回來過,我都不記得家里天上這么多星星了?!?/p>
走出村外,媽媽下到路邊白天剛剛收過的一塊田里,從那邊抄近路過去。我跟在后面,滿田稻茬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好在田都很干燥,走起來不算難。遠遠聽見二畝五里收割機已經(jīng)在收了,漸近轟鳴聲漸噪,走到田埂邊,只見收割機在一片稻棵的海洋間轟然開著,車頂高處一盞白色探照燈,是此刻純然黑暗中唯一一個大光源,照在前面稻田上,一線青黃的亮。漸漸開到眼前,照得人睜不開眼,低下頭,只見機器前一個巨大的六邊形滾軸不斷滾動著,滾軸上掛滿一個個小須鉤,如手指般將面前的稻棵捋進滾軸里,再由后面的刀片割斷。在滾軸下面螺旋形的滾輪里,稻子被打下來,稻稈被切碎,從收割機身后不斷噴射出來,形成一片青色的碎霧,散落在收割后留下的近尺長的稻茬上。
收割機轟隆隆來回開著,因其笨重,要轉彎時,這個很大的家伙就要變得慢一些、顫顫巍巍一些,前進、倒退、前進、倒退,如此反復幾次,才能轉過彎來。旁邊一塊白天收出的空田里,一輛藍色卡車停在那兒,周春友坐在駕駛室里,等著他的哥哥每收滿一車稻,就過來把機子里儲存的稻卸到卡車車斗里去。他平常在鄉(xiāng)里開出租車,逢到附近熟人打電話來喊,就去接送一下,收稻季節(jié)也常常開卡車,幫人接稻,拉到人家門口曬,或是直接送到收稻的地方去賣。也跑運輸,附近一些地方種植的藍莓成熟時,常去拉藍莓,運到上海,據(jù)說那時候掙的錢要比拖稻多。此刻他把車門打開,好透一點風,手搭在窗框上,爸爸走過去,遞給他一根煙,站到旁邊和他講話。黑暗中兩顆小小的紅點。
這一晚打的稻就拖回來,在周春友和林有泉家場基上曬著。我們自己家的場基建屋時修得不好,中間高四面低,下雨時灶屋門前最低的一角常常積水,如今種田的人家少,村里眾多場基常??罩?,我們就借別人家的曬一下。第二天一早,家里便開始新一輪的耕田工作:上午爸爸打水、撒肥料,到下午時,小云子開著他的大拖拉機來打田。爸爸站在田埂上看著,有人走過來,也要找小云子打田——幾乎和春天時一模一樣的場景,連田也還是那一塊,只是時節(jié)變成了盛夏,塘埂及遠處一切背景皆變得蓊郁密塞,加拿大楊樹葉老綠,旁邊春天種著油菜花的田,油菜收過之后又種了玉米,這時玉米稈也長到密不透風,比人還高了。
耕田時跟在拖拉機后面的是牛背鷺。從過去到現(xiàn)在,鷺大概都是鄉(xiāng)下最有存在感之一的鳥了,比燕子還引人注目,因為體形大、數(shù)目多,水田上無所不在。小時候我們叫它“牛屎臥子”,這么白而帶著仙氣的鳥何以跟牛屎連在一起,小時候我無論如何想不通,到如今想,大概正是過去它們常常和牛在一起,吃牛背上的蟲子,出現(xiàn)在牛出現(xiàn)的地方,所以得了這樣的名字。父母嫌棄它們吃塘里的魚,過去雖是很嫌惡地叫著,我心里卻還是覺得它們好看的,偶然讀古詩,很愛慕那里面鷗鳥與人盤桓相親的情形,我們這里卻沒有海鷗,牛屎臥子飛來潔白如弧的雙翅,勉強可以代替這種向往了。黃昏時看它們鼓動長翼,翻飛到目力所及的沉沉西山,也很可給人以憂愁的想象。牛背鷺的膽子很大,它們跟在拖拉機后面,吃旋耕犁剛從田泥深處翻出來的食物,拖拉機又一趟開過來時,也不立刻躲避,實在靠到跟前了,才舉起翅膀,略略往旁飛一飛,等到拖拉機過去,又飛快地落回去。有時就站在旁邊細腳伶仃地看著,像站在田埂上觀望的田主人,完全無視拖拉機發(fā)出的巨大轟鳴,好像知道那機器上的人對它沒有切實的威脅似的。
田打好后,就是拔秧、拋秧。從十幾年前開始,我們這里的雙晚稻就多是拋秧了。六月里秧田里秧膜上撒好的發(fā)芽的稻種,到現(xiàn)在秧苗已長到尺來深,望去一片密密。這兩塊田剛打好,雖已是半下午,爸媽卻還是立刻到田畈開始拔秧、拋秧。黃昏時我把小孩交給暫時回來的姐姐,到三壩子對面去看他們。時節(jié)已過夏至一段時間,白日還很漫長,已經(jīng)快六點鐘,天還是很亮,太陽不像下午時那么毒曬了,空氣仍悶熱無邊。沒走多久,人的身上已全都是汗。太陽的位置現(xiàn)在變低了,光線從側面低低地打進尚未收割的早稻田里,把滿田茂密的稻葉邊緣映得萬千金黃,稻葉中心還是瑩綠。田畈里現(xiàn)在有好幾種田:成熟的尚未收割的早稻田,剛剛收過犁過的空田,綠色的單晚稻田,以及長著密密秧苗的雙晚稻的秧田。零星有一個人在挖田埂,一個人騎在小拖拉機上犁田。一輛雪白高鐵呼嘯著從遠處水泥高架上開過。一只胸和腹被覆著淡淡粉藍色霜的白尾灰蜻,一片翅膀已殘破了,靜靜停在一枚稻葉上。三壩子和四壩子相連的塘埂上,前些年傳來的入侵植物加拿大一枝黃花,于今越發(fā)多和茂了起來,這時長滿了塘埂兩邊,高高遮住人頭,只中間一線人踩出來的依稀白土。走到家里的一畝三旁邊,這塊田還沒收,爸爸在靠塘這邊的田埂上點了些黃豆,這時候豆棵剛剛一掌多高,豆棵外是一種牽牽絆絆的鄉(xiāng)下叫作“絆絆草”的草。太陽將我長長的影子投在其上,連草帽也顯得長長的。想起小時候放牛,倘若能遇到這樣一條長滿深深的絆絆草的田埂,將不知有多高興了,為牛能吃好一點,且能早一點吃飽,早點回家去。但那時候村子里牛很多,田畈里人走動得多,田埂上草總是很短,想要遇到這么好的一片草,除了少有人走的偏僻之處外,簡直是做夢。
爸爸在門口忙著收稻、打水時,媽媽獨自在村口另一塊田里拋秧。近黃昏時,我?guī)е鴮殞毴ツ歉浇拇宓郎先タ此?。田畈里零星散著人,都趁著這稍微沒那么熱的時候做生活,有人在田埂上搬塑料水管,準備從二壩子里往剛剛收完的田里打水,有人用刀耙在田埂上整打好的田泥。雖仍不免寂寞,它不可能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繁華了,但也已是一年中最熱鬧、人最多的時候。大舅家的田也在拋秧,此時小阿姨正蹲在二壩埂邊的秧田里拔秧。她平常住在縣城,陪她的小孩上學,有時騎電瓶車回來看外公外婆,今天是特地回來給哥哥家?guī)兔Φ摹N医虒殞毢叭?,站在一邊看小阿姨拔秧。她把一大把扯下的秧苗捺進蛇皮袋,望得見指甲縫里嵌的全是黑泥。她的小兒子在一邊跑來跑去玩,見我來了,很興奮地跟我說話。雖是在本地長大,父母也都是本地人,他說的卻是從小媽媽教他說的普通話。秧田空處插著一把大紅色廣告?zhèn)悖蟾攀谴缶说呐鍪裁磿r候從鎮(zhèn)上拿回來的,大太陽時插在秧田里,給拔秧的人擋太陽;這時光線已不強,傘就被丟在一邊,無人問津了。旁邊不遠處田里,大舅、舅母和大女婿,還有一個表舅,端著畚箕,拎著籃子,或是拖著稻籮、蛇皮袋,站在田埂上或田里,一點一點拋秧。秧田里散著吃剩的西瓜皮,這也是有人來幫忙的痕跡——從很多年前開始,村子里的人就不再種西瓜了,吃西瓜需去小店或鎮(zhèn)上買,而自己家做事是想不到買西瓜帶到田里去吃的。
往前走,媽媽一個拎著籃子在那天晚上收的林有泉家的田里拋著秧,才剛拋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四分之一。她的身形是一個疲憊得微微坍塌,臉上因為專注做事而顯得有些垮,看起來像是不高興似的。這種表情,小的時候我到田畈里去給她送吃的,也常常會在她注意到我來了之前看到。沒過多久,小阿姨走了過來,原來是大舅家的秧已經(jīng)差不多拋好了,只剩最后一點他們在拋。她站在田埂上問媽媽:“要不要我下來幫你拋些?。磕氵@一個人慢慢點到什么時候誒?”
媽媽抬頭看她一眼,忙說:“不要!你別下來,等下把身上又搞臟得!我一個人慢慢點好得很,反正我今朝也點不光,要明朝一上晝才點得完?!?/p>
小阿姨還是下田,走到媽媽旁邊不遠一只裝滿秧苗的蛇皮袋邊,抓出一把秧苗在手上,兩個并排站在田里點起來了,一面絮絮說些娘家的事。云也倒映在田面,其美麗使人抬頭望,今天的云彌漫而厚,如同剛剛開始融化的雪地,只在中間透一點斑斑的淡藍的底來。一兩只牛背鷺從天空高高飛過,雪白雙翅展開,兩條纖細長腿朝后并攏,繃得直直的,使人想起《瑞鶴圖》中的鶴。
小阿姨把手上一把秧拋完,上到滑滑答答滿是爛泥的田埂上,走到前面一塊田的田埂上,把腳上的泥在草上擦干凈了。她的年紀比媽媽要小不少,下身穿的是一條黑色健身褲,下田時把褲腿拉上去,踩在田里很干凈(現(xiàn)在田里農(nóng)藥打得多,早不像過去那樣有螞蟥了),不像媽媽穿著人造棉的薄睡褲,卷不起來,拖在田里吸飽了泥水,倒弄得人膝蓋以下都是濕的。
旁邊一塊田里,一輛拖拉機正在打田。仔細一看,打田的人正是周春發(fā),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正在駕駛室里開著。這塊田也剛剛收過,拖拉機拖著鋒利的旋耕犁,把滿田長長的稻茬卷進去,再把下面的泥打上來,一時間只聽得見整個機器轟隆轟隆的噪響。天色漸暗,田里人大多回家,沒有做活的人家,已早早吃過晚飯,有的洗過了澡,手里拿著扇子,沿著水泥村道出來散步。在黃昏的這個時分,到附近村道上走一走,在村口大路或是前面幾步二壩子與大壩子相連的分岔口的水泥橋上停一會兒,和同樣也是出來散步的人短暫聊一會兒天,村里人稱之為“逛趟子”。聊天的人中有本村人,有時也有上面村子的人。雖然都只是自然村的小村,也即上輩人口中習稱的“生產(chǎn)隊”,這種景況,在我們小的時候卻是不大能見到的。過去一個村子里的人口已足夠人在吃完飯洗完澡去睡覺之間的空隙里四處談天,而現(xiàn)在,因為留在地方的人太少,晚上多數(shù)且在屋子里,吹風扇或開空調看電視,想要遇到一兩個能講點話的人,有時就要走到別的村子去。也為著過去家家都體力勞動,而如今有些留在本地的人是早已不種或只稍稍種一些田的(這樣的人多半有別的活路,或是年紀大了,家里年輕人在外面掙錢),又要聽聞建議,保持健康,才有了過去所沒有的飯后散步的需要。然而即便如此,馬路上的人也還是零星,只有這一小會兒,村口或二壩子的橋上才如一個聚會的集中地般,聚集到幾個人。一個被父母留在鄉(xiāng)下同爺爺奶奶一起過的小孩,這時候也帶在大人旁邊,正自個待著,因為沒有及時叫人而被奶奶說“怎么不喊人啦”,而后便被那沒被喊的大人調笑起來,過了一會兒,才放過了他。
周春發(fā)打完了第一遍田,將后面拖著的旋耕犁升上去,另一個齒牙密密的大鐵耙降下來,開始打第二遍田。西天上太陽變成一個彤紅圓球,完美無缺的,在一片橫云盡頭懸掛,將那云的邊緣照得一層曲曲折折的明亮晶紅。云漸漸膨脹、舒展,過了一會,變成一條一條的長帶鋪疊,太陽墜入其中,不見蹤影,只夕光透在云后,間從云隙中射出,將這一片長長云帶染得金碧輝煌。云帶倒映在周春發(fā)所打那塊田的水面上,遂映得這一小塊天地有了雙倍的夕光,因而愈加驚人地明亮。便是最遲鈍的人,這時候從路上經(jīng)過,也知道跟身邊的人說一句:“這云多好看哪!”不出十幾分鐘,太陽愈發(fā)沉至山后,金光逐漸熄滅,天空變成一片混融的淡紫柔紅。在它徹底黯淡灰滅之前,拖拉機終于打完第二遍田,從田里開上了岸,開回村中慣常停留的那片空地上,停止了轟隆隆的聲音。橋上聊天的人群也于不覺中散去,回家看電視去了。爸媽還在田里拋秧。我暗暗感到焦灼,從灰藍的空氣中遠遠看去,那塊田已拋到四分之三,看來今天不把這塊田拋完,他們恐怕是不會回家了。
此后日復一日:從拋秧的第一天始,到第十天為止,爸媽一直保持著大致相同的作息。凌晨三四點鐘即起,趁著剛剛泛白的天光,去田里做事,到八九點鐘太陽已變曬時回來吃早飯。這時候早飯常是甜酒煮雞蛋,媽媽勤勞,晚上用剩飯和酒麴做了米酒(我們叫作“甜酒”),夏天天熱,米酒過一天一夜即熟,早上在鍋里燒點水,臥兩個蛋,再舀幾勺甜酒進去,加一點糖,或不加糖,一鍋甜酒煮雞蛋就煮好了。這甜酒煮雞蛋乃是為了爸爸而煮,媽媽自己并無所謂,我也已經(jīng)過了喜歡吃甜酒的年紀,稍甜便覺太甜,稍酸又覺太酸,只有放冷了才愿意吃幾口,唯獨爸爸愛吃。在我看來,夏天的甜酒煮雞蛋只有冰著才好吃,熱的酸味太明顯,但爸爸從田里回來,剛煮出的熱甜酒也就那么吃下去,全無所謂的樣子。吃完早飯接著去田里,到十一點,日頭毒得不能再待時回來。簡單做午飯,在開著空調的房間里吃罷午飯(空調是兩年前安裝的,這兩年村里的人都陸續(xù)給房間裝上了空調,但只有大夏天的時候開一下,平常舍不得開),再休息一會,我也哄寶寶在隔壁房間睡他白日里應睡的那一覺。外面太陽極烈,曬得人身上像火燒,菜園里一切菜,并人家門口種的草花,這時候都被曬蔫了葉子,耷拉下來,襯著到處的悄無人跡,只偶爾幾點鳥聲。到三點鐘,外頭空氣還是熱得像火,但是事情等著做,再不出門,媽媽便開始著急,于是兩個又武裝好出門,扛著要用的東西,拎一只灌滿茶的白瓷茶壺。灶臺上姐姐帶回來的一只買方便面送的大碗里,也泡著一滿碗茶,留待慢慢冷卻,給他們中間有事回來時喝。這碗里泡的是初夏時曬干的苦瓜片,顏色是淡淡黃褐,其味太苦,我不愿碰,只有爸媽會喝。有時那碗里也泡葛根茶,是冬天里爸爸上山挖的葛根,一個人在家不吃,只洗凈生切成薄片曬干,這時候拿出來泡水喝。葛根中富含淀粉,本地人在冬天挖取,最常見的吃法是大段洗凈煮熟,而后切成厚片咀嚼,有植物根莖淡淡的清苦,而后則是淀粉的甘甜?;蚴窍闯筛鸱郏{糊吃或烹飪時用,泡水是近兩年才見,大約也是在人變少了、荒地變多,葛根也因此變多了以后。葛根水喝起來有一股明顯的葛根氣息,冷卻后清涼微苦,而又帶一點回味的甘甜,拿它泡水喝,大約也是覺得這苦味清涼去火。白日漫長,半黃昏時爸媽有時一個一身濕淋淋地走回來,拿東西或是其他,因為衣服被泥水與汗浸透,帽子摘下來,頭發(fā)被壓出弧形的痕跡,格外顯得一種灰楚楚的疲憊,臉上因為淌汗太多而顏色蒼白、皺紋清楚。我在家里帶著小孩,見他們回來,連忙打開冰箱,拿出一點冰的東西,日里帶小孩去小店買回的糠梨,或是門口種的香瓜,這時已接二連三成熟了,爸爸回來,有時在門口就順手摘下來,堆到灶屋小臺子上,我把它們一一收進冰箱,待冰透了,每天削兩個給他們吃。這香瓜圓鼓鼓的,皮很薄,瓜瓤淡黃沙軟,放在冰箱里冰一天,削過皮后,切成小瓣,吃起來滿齒冰涼,香而甜軟,是很好吃的。香瓜籽細而軟,可以連著一起吃下去。我趕緊把它削好切好,爸媽坐下來,把梨或香瓜吃了,等我削好另一個,放進保鮮袋裝好,或是切好裝在碟子里,他們就帶著這梨或香瓜,到田畈里給另一個吃。
這極微小的事便幾乎是我能為辛勞中的父母所能做的唯一。媽媽初夏時遇到過一個栽秧的大姐,囑托她季節(jié)到時幫她在鎮(zhèn)上買一雙栽秧穿的襪子,對方當然沒有當真,等我們回來時,本鎮(zhèn)的店鋪早已經(jīng)賣完了,媽媽仍是光腳下田。有一晚我?guī)е鴮殞毰闼麄冊诜块g看一會電視,坐在床上,媽媽忽然摸著自己的腳說:“天天在田里踩,這腳板底都被底下渥的那些稻草硌爛得。”我大吃一驚,靠過去看,果然她腳板底下大腳趾關節(jié)最受力的那塊已經(jīng)磨破了,又在水里泡久了,露出淡淡銹黃的傷口。我心里難受,卻只是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你穿雙襪子再下田行不行呢?”媽媽說:“那普通的襪子在田里怎么穿得起來,腳一踩也就掉下去了?!本W(wǎng)上搜索也沒有,我不再作聲,第二天趁同學來看我,請她開車陪我去鎮(zhèn)上再找一遍。將街上賣鞋與農(nóng)具的店一一問過,俱說沒有,“就春天那時候有得賣的,現(xiàn)在都賣光了。明年春天再來買吧。”店主這樣說著。
有時他們在田里不回來,上午或黃昏,我也帶寶寶到田畈里去找他們,帶著削好的梨或香瓜,或是西瓜,想能夠解一下他們心中燥渴,或是點一點饑,雖然那只是杯水車薪的事情。田埂上草太多了,時不時搭幾塊人們整田時甩上來的泥巴、稗子、鴨舌草,高高低低,很小心地牽著小孩走,卻還是走得磕磕絆絆,只得走一會,抱一會,這樣走一趟,不一會兒,衣裳也汗得透濕。到田埂上,囑咐剛會說話的小孩喊他們上來,以增加其吸引力,端著盤子等他們吃掉,便被吩咐回家去,理由仍是一樣,外面熱,再晚一點蚊子就要起來了。我們于是到大路上走一會兒,在這里可以碰到那些出來逛趟子的人,說兩句話,等待天黑時爸媽回來??偸怯泻芏嗉t色的黃昏,有時云如狐貍尾巴,或藍色火焰,中心黯淡的藍灰色,邊緣是明亮的橙黃朱紅,一支支在天空中輕柔、透亮地燒過。蟬無盡嘶鳴,在周遭空氣中,彈起尖細而廣闊的漣漪,使得聽見的人悶鈍的心也跟著在那看不見的空氣中顫抖起來。整整兩天,爸媽拋門前兩塊大田,我在門口離得近,不時牽小孩過去看一看。秧田就在旁邊,有一會趁小孩睡著,我跟媽媽說:“我來給你拔些秧吧。”媽媽立刻說:“你家去!那秧蠚人,等下把你身上蠚得疼!”我說:“拔秧我哪不行?我就給你拔一些?!眿寢層终f:“我跟你爸拔秧快得很,要你拔那幾把干么事!家去!你把寶寶看好就行!”我蹲下來剛拔了一會,就發(fā)現(xiàn)蹲在秧田里拔秧實在比看上去要辛苦得多,密密麻麻的秧苗擋住了風,使人感覺異常悶熱。終于沒拔幾把,就被媽媽趕回去了。
這一天的日落尤其美麗,在起初淡紅的云光散去后,天空的顏色變得更為醒目起來。在鄉(xiāng)下看日落看久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最好看的夕陽不是太陽快落下去時,而是太陽已經(jīng)落到山后、最終完全黯淡前的那十幾分鐘。光線的色彩變得更加濃烈、豐富與多變,一道道灰藍炭紅交織的云帶,幾乎把整個西面的天空都鋪滿了,而后倒映到大田中。天上的色彩與水鏡的色彩兩相呼應,在這兩際濃烈的彩色之間,是塘埂邊大葉楊濃黑的樹冠和田埂上高高低低的草。田間一桿一桿豎立而過的高大的水泥電線桿,仿佛無盡般從眼前這塊田朝著田畈最深處延伸開去,直到天際盡頭,灰藍的、仍沾帶最后一點光的色彩的山的剪影低垂。一日的余燼于此燃燒殆盡,蟲鳴與蟬聲在空氣中振響,爸媽的陰影黑得幾乎看不清了,還在田里站著,伴隨著一把又一把秧苗拋下時輕輕的“唰唰”聲。我為美麗與愧疚、自身難解的哀愁同時交纏著,直到天徹底黑下去,月亮亮起來,夜里仍然是那么多星啊——
沈書枝,80后,安徽南陵人。愛植物與自然。有散文集《八九十枝花》《燕子最后飛去了哪里》《拔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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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亮文 攝雙搶時文 沈書枝上篇今年村子里的“雙搶”是在7月12日那天開
紅網(wǎng) 07-10 10: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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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從廈門市有關部門獲悉,國航CA8228航班于4月7日晚10時35分起飛后,
新華社“新華視點”微博 07-10 10: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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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大光伏硅片龍頭再度大幅下調報價,跌到底了嗎TCL中環(huán)(002129 SZ)7
澎湃新聞 07-10 09:5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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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5日,記者從合肥軌道獲悉,截至7月4日,合肥軌道線網(wǎng)總客流突破13億
安徽經(jīng)濟網(wǎng) 07-10 09:5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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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收獲蠻大的,各個企業(yè)給出的就業(yè)的崗位和具體的薪資待遇比較稱心。
安徽經(jīng)濟網(wǎng) 07-10 09:4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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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皖通科技在北京時間7月10日09:46分盤口異動快照:7月10日,皖通
東方財富Choice數(shù)據(jù) 07-10 09:5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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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CL中環(huán)(002129 SZ)7月9日公布最新單晶硅片價格,較6月1日報價最高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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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都市報 07-10 09:3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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